这趟3500多公里的崖柏进藏之旅,不仅是雪宝山自然保护区为保护崖柏所做的新尝试,也给当地改善生态环境带来了新希望。
“鉴于滇东北地区持续干旱,植被状况不佳,我们计划10月底前往云南昆明周边的滇池区域和玉溪市抚仙湖周边,建立四个崖柏基地。”接受《瞭望东方周刊》记者采访时,重庆雪宝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事务中心主任杨泉对团队的崖柏迁移刚作完部署。
崖柏,是恐龙时代白垩纪的孑遗植物,曾经繁盛一时。作为我国特有的珍稀濒危裸子植物,崖柏被称为“植物大熊猫”,一度被宣布“野外灭绝”。目前,全球野生成年崖柏不足一万株,生长在海拔700至2100米的悬崖峭壁间,且仅分布于重庆市开州区、城口县以及四川省宣汉县等区域。
重庆大巴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重庆雪宝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下简称“雪宝山自然保护区”)是崖柏的主要集中分布地。为了保护这一濒危物种,2002年,重庆开县雪宝山市级自然保护区成立,并于2012年升级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在雪宝山自然保护区,活跃着一支十人科研团队,他们是崖柏的忠实守护者。目前,这支团队已成功实现崖柏的规模化人工繁育,累计培育出崖柏幼苗270万株,野外回归75万株,覆盖面积达到4500亩。
“消失”107年
崖柏的发现始于1892 年。当年4 月,一名法国传教士在我国大巴山南端的重庆市城口县海拔1400米处的石灰岩山地,首次发现并采获带有幼果的崖柏枝叶标本。但七年后,该标本才作为模式标本(指一个物种最典型、最常见的个体样本,它代表了该物种的特征和形态特征)被命名为崖柏,并收藏于法国巴黎自然博物馆。
此后百年,全球再没有采集崖柏的记录。世界自然保护联盟于1998年宣布崖柏已经灭绝,但仅隔一年,重庆市林业局就在城口县再次发现已“消失”107年的野生崖柏。彼时,崖柏“死而复生”的消息轰动了植物界。
“崖柏树形高大挺拔,材质优良,生态适应性强,对瘠薄、干燥、高寒的环境耐受度高。”杨泉介绍,在严格保护崖柏野生资源的基础上,对崖柏大规模人工繁育和开发利用,可提升区域生物多样性;其优异的防沙抗旱、保水固碳功能,适宜在生态脆弱地区规模化造林;不仅如此,崖柏还可作为优质的香料植物进行推广种植,带动地方经济发展。
“因为崖柏长期不结种子,所以当时很难找到野生崖柏的种子。为了保护物种,我们只能先进行人工扦插。”张光箭在雪宝山自然保护区已工作了18年,他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森林生态环境与保护研究所二级研究员、崖柏研究专家郭泉水率先在实验室和雪宝山自然保护区进行了崖柏人工扦插实验。
“起初,扦插的生根率只能维持在20%左右。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从崖柏的小树苗上采集穗条扦插,发现同样的条件下,穗条的生根率达到了96%。”郭泉水表示,“尽管如此,我们依然缺乏足够的崖柏来采集穗条。”
“直到2012年10月,事情才有了转机,雪宝山自然保护区的野生崖柏种群首次大规模结种。”张光箭回忆道,科研团队利用那次采集到的450斤崖柏种子,繁育出了40万株崖柏幼苗。
“40万株崖柏幼苗,意味着我们可采集到更多穗条,这为实施大规模扦插提供了可能,对于改善崖柏的濒危状况具有里程碑意义。”张光箭说。
建棚扦插忙
2021年8月,时年35岁的王雷来到雪宝山自然保护区,加入崖柏守护团队。半年后,他们一起动手,新建了八个智能化育苗大棚。
“我们没有搭建大棚的经验,有一次,我们盖棚膜的时候遇上大风,大家紧紧拽住棚膜,感觉人都要被带到天上了。”王雷告诉《瞭望东方周刊》,他和同事做出的第一个大棚歪歪扭扭的,不过熟能生巧,整个科研团队齐上阵,半个月就完成了八个大棚的搭建,为3月底到5月初的春季扦插打下了基础。
据王雷介绍,重庆市四五月份的雨水较多,最适宜崖柏扦插。不过,扦插仍有许多注意事项。
比如,采集穗条的时候,只能在崖柏1/3以下的位置进行采集,若采集位置过高,可能对崖柏的生长造成不利影响。
又比如,扦插需要趁着凉爽的天气进行。“为了抢时间,我们每天早上6点起床去采穗条;采集后,要对穗条进行清洗、消毒、药物浸泡等十余道工序的处理,才能扦插到大棚里。”王雷说,扦插看似简单,但弯着腰重复同一个动作,一干就是一整天,对于科研人员而言,也是一种体力考验。
结束一天的劳作已是夜晚。满天繁星下,伴着蛙鸣鸟叫,王雷开始期待:“扦插好的崖柏幼苗在大棚待上一年后,次年将在室外培育,第三年就能回归野外。”
守护者进山
2023年,时隔11年,雪宝山自然保护区内的野生崖柏再次出现大规模结实。科研团队在野生崖柏种群监测调查中发现,7000多棵崖柏结实率达到5%,十分罕见。那段时间,所有人都进了山,忙着采集野生崖柏种子。
“除了大规模结实采集种子外,我们每年会集中两个时间段进山。一个是秋季,我们上山寻找崖柏种子;一个是七八月份,我们进山调查,记录野生崖柏的高度、位置和生长情况等。”周李萍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周李萍已入职雪宝山自然保护区管理事务中心八年了,每次进山前,她和同事都会提前整理好所需的进山物资,比如调研工具、保险绳、干粮和帐篷等。仅携带这些基本必需品,她的背包已重达数十斤。在深山无人区,沿途尽是密集的林木和杂草,科研人员只能用砍刀开路。
有一次,经过四个多小时跋涉,周李萍一行终于在陡峭的悬崖边发现野生崖柏的踪迹。但这些崖柏几乎全生长在近乎90度垂直的峭壁之下,她们就合力把人用绳索吊着,慢慢地放到悬崖下。实在是人力难以企及的区域,她们就操作无人机来开展调查。
山上气候变幻莫测,为了保护种子,科研人员在采摘后会尽快将种子交给巡护人员在管护站摊晒,以防止种子质变或发霉,他们则继续赶往下一个地点。采集种子的那段时间,他们都驻扎在山上,吃干粮、睡帐篷。
“最初,我们是每木调查,对每一棵崖柏都要进行详细的测量和调查。比如,使用测高仪精确记录崖柏的海拔。以此为基础,我们建立了一套最原始的数据库资料。”周李萍说,自2012年采集的第一批种子播种至今,崖柏培育已经到了第三代。随着崖柏的大规模成长,科研团队已逐渐转向样方调查。
“我们设置了十几个样方,每年持续监测。比如,选一片10米乘10米的区域,记录范围内有多少棵崖柏,并对每一棵崖柏进行数据记录。”周李萍说。
入藏新实验
崖柏的原生分布范围比较狭窄,一旦出现地质灾害或森林火灾,就可能遭遇迅速灭绝。对于崖柏这样的濒危植物,传统保护措施是迁地保护,将幼苗移植到与原生环境相近且可控的地点。
“自大规模繁育崖柏以来,我们每年可繁育数十万至上百万株崖柏,这有效转变了崖柏的濒危状态。由于人工繁育量足够大,现在已有上百万株崖柏可供实验。”杨泉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2023年,雪宝山自然保护区科研团队决定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一项创新实验。
“基于前期研究成果,我们画出了崖柏在我国理论上能分布的极限边缘线。比如,最北是内蒙古阴山山脉南坡、最西是西藏昌都三江并流的干热河谷地区、最东是东南沿海岛屿、最南是云南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他表示,这个范围的西部和北部边缘地区,是我国比较典型的生态脆弱区,难以找到既能发挥生态效益又能兼具经济效益的树种。因此,他们决定在这些地方开展崖柏迁移实验,一边致力于当地的生态保护,一边研究崖柏叶子中天然精油等物质的潜在价值。
2024年6月,雪宝山自然保护区选送1000株崖柏幼苗前往西藏昌都三江并流的干热河谷地区,进行适应性栽培。
此次崖柏探寻之旅,从重庆市开州区出发,随后向北至川西高原,车队在抵达西藏昌都后,再继续驶向三江并流的干热河谷地区。整个行程超过了3500公里,其中海拔超过3000米的路段约2000公里,几乎穿越了整个横断山脉。
随着海拔的不断升高,天气也变得难以捉摸。有时天空湛蓝、阳光普照,但转眼间就可能雨雪交加。比起天气变幻带来的影响,更糟糕的是高原反应。当团队踏入川西高原并翻越一座海拔4370米的高山时,科研人员黄吉兰开始感到头痛欲裂,呼吸急促。然而,距离当天的目的地昌都江达县,还有三个小时的车程,黄吉兰只能边吸氧边赶路。
沿着金沙江支流一路前行,车队终于抵达澜沧江流域的干热河谷。该地区炎热少雨,水土流失严重,植被稀少,森林覆盖率不足5%。
为了研究崖柏在干热河谷的适应能力,科研团队将100株幼苗交给昌都市林业和草原局,在澜沧江昌都城区段两岸进行适应性栽培,剩余的900株则分别移栽到八宿县怒江支流干热河谷地区、左贡县怒江干热河谷地区、芒康县干热河谷地区。
“在选择地块时,我们会选择条件较差和中等条件的地块进行实验。”杨泉表示,“这四个区域中,只要有一个区域的崖柏幼苗能够扎根繁衍,我们就可以进一步推广。”
这趟3500多公里的崖柏进藏之旅,不仅是雪宝山自然保护区为保护崖柏所做的新尝试,也给当地改善生态环境带来了新希望。
如今,崖柏已在重庆市外10个省区的22个实验基地扎下根,在云南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存活率为95%、在内蒙古大青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存活率为85%、在山东长岛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存活率为75%、在陕西天华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存活率为100%。
不仅如此,雪宝山自然保护区科研团队还将从崖柏保护中取得的经验用到了其他植物上。“借鉴崖柏保护的经验,我们在做其他物种的保护工作时,可以少走一些弯路。”杨泉说,2024年,他们已选择了十几种国家一级保护濒危物种进行保护,目前进展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