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此处安心是吾乡，大山即是安心处。

就像物理学上的绝对零度。虽然只是理论的下限值，在现实中无法达到，但并不妨碍人类孜孜不倦地追求。在新闻报道中，真相亦如此，从来就没有真相，只有无限接近真相。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央广网重庆频道推出以“绝对零度”挂栏的深度报道栏目，持续关注社会热点，不断追踪重大事件，通过小切口反映大背景，通过大事件凸显小人物。路漫漫其修远兮，吾辈将上下而求索！

央广网重庆5月19日消息 五月，重庆市万州区长滩镇在蝉鸣中迎来夏日，小平房隔三岔五坐落在水泥路边，杜鹃花和小雏菊开放，开成一幅新农村初夏油画。这是00后女孩汤振洋和她的搭档李健进山路上常见的风景，“大王叫我来巡山唉，捡堆松果当晚餐唉……”这是他们巡山路上常哼的小曲。

万州地处渝东北，群山起伏，山高崖陡。汤振洋和李健是重庆市万州区的林业工作者。他们负责古树调查、外来植物调查、树木病虫害监测等工作。2025年是汤振洋从业的第3年，李健从业的第7年。从这山到那山，翻过森林，越过溪流，汤振洋和李健每天要走20000步以上。从业以来，李健身边的搭档换了一个又一个，有些同事刚干一天就选择放弃。

两人一狗 组生态护卫队

汤振洋来自湖南农村，李健来自贵州农村，胖果来自一个朋友家。

00后的汤振洋很清瘦，皮肤略黑，不施粉黛，也不怎么多说话。大学毕业后她在深圳写字楼里从事园林设计工作。尽管每天朝九晚五，但大城市的高压和复杂的人际关系让她压抑、迷茫。“坐在办公室糊里糊涂的，脑袋都是晕乎乎的。”

2022年重庆发生山火，远在深圳的汤振洋倍感心痛。她毅然告别高薪来到重庆佳润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成为一名林业工作者，和已经扎根深山6年的李健成了搭档。

李健是个活泼幽默的90后。一直以来他都在和大山打交道，参加过三次山火救援。2019年，在重庆江津一座山上，农民烧柴渣引发了山火，火势蔓延几十亩，李健跟大伙儿合力扑灭。“还有一次救火，我拼命跑过去。感觉肺都快炸了。”救完火之后，李健很长一段时间口鼻都有灰。

现在两人亦师亦友，是最佳拍档。但汤振洋刚来的时候，李健可不认这个搭档。

“这个是什么树？”

“嗯。”

“这是什么科？”

“嗯。”

“刚开始我不是很想搭理她。我觉得随便应付一句就行了。我当时心里想的是，反正都待不久。”搭档一个接着一个地来，又陆陆续续地走。

没有年轻人留下来。

“我觉得我一定要坚持下来，不能让他看扁我了。”汤振洋这一坚持就是两年多，李健没想到这个瘦瘦的小姑娘能坚持这么久，心生敬佩。自此亦师亦友，成为搭档。

“这是我们的爬山伙伴。它是个环保小能手，平时在山里也会捡瓶子。”胖果是一条黑白边牧，以前被圈养在朋友家，整日闷闷不乐。来到山里后便放飞自我，学会了刨坑歇凉、捡瓶子挣火腿肠。

胖果严格遵守护卫队的考勤制度。清早6点起床、8：30打卡、晚上5点下班，“上班”三个月以来无一缺勤迟到。它兢兢业业，一进山便是开路先锋，为队友保驾护航。发现塑料瓶子立马捡起来，一路上还不忘和队友换着拿，生怕队友受累。车后座是胖果的累累战果，白色的蛇皮袋子里塑料瓶填满了快一半，汤振洋说它已经靠捡瓶子买了两根火腿肠。

两人一狗，组成最强生态护卫队。以青山为证，他们开启Z世代（新时代人群）的生态守护录。

山和水是快乐源泉

踏着晨曦，汤振洋和李健穿上解放鞋，带上锯条、水和干粮进山。

上午通常要爬两座山，一上一下共四趟。最多一天要走四万多步，一个月要走烂两双以“耐磨”著称的解放鞋。李健脚上的解放鞋已经破洞，灰色的袜子裸露在外。他打趣道：“它也该退休了。”

林中道路难走，地形更为复杂。初来乍到的汤振洋在山林中迷路了。

“我当时在和她聊天，聊着聊着回头看，她人怎么不见了。”

由于新手汤振洋跟不上李健的脚步，两人便走散了。

“山里一个人都没有。”

各种危险的情景在这个20出头的小姑娘脑中轮番上演，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不行，这样子不行。”汤振洋逼自己冷静下来，找不到方向那就听声音。循着水声，汤振洋走到溪边，找到了下山的路。或许是大山又帮了自己一次，第一次是从“喧闹”的城市生活中解救自己。

山里的生活苦乐参半。李健说：“我们两个有时候在山上搞那个cosplay。”汤振洋会扮演金花婆婆，重现经典《倚天屠龙记》。或是两人扮演熊大、熊二，说着李健便学起熊二来：“熊大，光头强又来砍树了。”

汤振洋不语，只是在一旁静静地笑着。这个黝黑、瘦小的腼腆女生面对生人话不多，但和搭档在一起时嘴角总是带着笑意。

两人还经常举办认树比赛，比谁认得多、认得快、认得准。李健甘拜下风，他承认唯一的对手鉴别植物的能力很强。“她很厉害的，她认识很多草药。”遇到花草和形状各异的树时，她会像孩童在炫耀自己的玩具那般大声：“这是臭牡丹，它的花很好看，但是它很臭；这个是野百合，现在还没开花，开花了也很美；这棵树是‘拐杖’，因为它长得像拐杖，所以我给它起名‘拐杖’；这个可以治疗风寒感冒的，煮水喝就行……”做“森林讲解员”时，汤振洋不再是那个迷茫、腼腆的小女孩，这一刻她如山花一般，在潮湿的深山里拼命汲取阳光，用力向上。

汤振洋喜欢做标本。

她的梳妆台蜷缩在30平米房间的角落里，一台笔记本电脑、两瓶落灰的水乳和一袋松果。

松果散发着独属森林的香气，汤振洋喜欢在巡山的时候收集各种各样的松果，在她眼里这些农家柴火是珍贵的宝贝，上面有大山的印记。

梳妆台下摆放着一个约4-6号大的棕黄色纸箱，收拾得十分规整。里面装着两大摞巡山日志和一个16寸电脑大小的植物标本夹。“这里只有几张标本，我做了好几十张，具体的我没统计，有些送人了。”汤振洋小心翼翼地打开标本夹，介绍精心制作的艺术品，她笑得很甜。

巡山时，汤振洋只要看见喜欢的植物就会带回家来，她耐心地用酒精将标本上的虫卵洗净，将水分晾干……历经一个月左右，标本成。下班后六点到家，有时候做完标本天已黑，她便开始写内业，填报一天的观察数据，时常忙到半夜。

大山宛如一个寡言的老者，包容着世间万物。爬山的时候李健喜欢放点音乐做伴，唱上几句《太阳出来喜洋洋》。他俩经常在山里开“演唱会”，自己唱、自己吹哨伴奏。天然的广阔大舞台、“3D环绕音响”还有忠实的听众。“这是我们唯一的听众，也是最忠实的听众。”李健摸摸胖果。

吹哨子是李健的一大绝活。他能用手吹，用树叶吹，用包装袋吹。他喜欢学着布谷鸟叫，时不时地吆喝几声呼朋引伴。哨声清脆响亮，他与飞鸟合唱，流水也作响，同唱一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曲。

下到半山腰，两人找块大石板歇歇脚。面对空旷的山谷，很难不高喊一声，听听远山的回响。远眺层层山峦与天边白云相接，近观野花小草争奇斗艳。由近及远，由树成山，不远处朦胧间隐现的山谷人家，燃起了一缕生活的炊烟。

回家的路上，李健喜欢边开车边唱凤凰传奇的歌，快乐和着乡间晚风，自由在乡村路上一路飘荡。

以“食”为链接的两代人互相托举

有些年轻人走上了这个岗位，但很难坚持。

离职的同事也是00后，3月底刚走。刚开始选择这个职业是因为热爱，离开是现实使然。年轻人无法坚持的原因有很多：爬山太苦、太累，和家人相聚的时间太少，没办法和朋友经常见面……汤振洋和李健也面临同样的问题。由于离家远，无法和家人团聚。起初汤振洋的父母并不同意她一个小女孩到外地深山里工作，慢慢的，父母看到她在这里很快乐，做的工作也很有意义，便也转为支持。

万州现有生态护林员1020人，其中年龄最小的32岁，年龄最大的72岁。绝大部分人没有“编制”，但他们依旧起早贪黑勤勉工作。

护林员的主要工作包括宣传森林、草原、湿地、野生动植物、古树名木和自然保护地法律法规、政策；对管护区内的森林、草原、湿地、野生动植物、古树名木等资源进行日常巡护；对管护区内发生的森林和草原火情、火灾等行为及时予以劝止并报告……在万州区负责松材线虫防治工作的队伍中有一支平均年龄60岁左右的队伍，成员基本来自周边的村子。

早上他们从家里出发，带上锄头、弯刀、头盔、背包，甚至是锅碗瓢盆，一行约30多个人浩浩荡荡地出发。到了山下，便肩扛锄头，手提行李开始爬山。万州周边的山坡倾斜度超过30度，各种树木林立，枯枝铺地，尖刺藤蔓遍地，很多山林里没有路，是被林业工作者走出了一条路。

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年过半百也依旧守卫着故乡的山水。

“工作中能接触得到年轻人吗？”

“能，基本是三四十岁。”

“但他们俩是最小的。”

在工人们眼里，汤振洋和李健是专业的监理，更是能吃苦的年轻人。工人们夸两个年轻人很负责，常常翻越一两个山头去查看工人们焚烧松材线虫病病树的情况。他们说，年轻人一般真吃不了这个苦。

午饭时间，工人们会到山下的空地煮饭。汤振洋和李健时常蹭饭吃，这是他俩午饭的重要来源之一。遇不到工人的时候，两个人只能吃自己从家里带的零食或者吃泡面。李健说这种大锅饭真的很好吃，热热闹闹的，在山里很难得。

周边的农户零散地坐落在山谷里，运气好的时候像汤振洋这样的林业工作者也能在他们家吃上饭。“周边的农户也会经常拉我们去他们家里吃饭，他们很热情，会把家里的腊肉和腊肠拿出来给我们吃。”李健已经离职的同事杨果说。

这是同事之间的友好相处，也是两代人之间以“食”为链条的暖心托举。

此处安心是吾乡

此处安心是吾乡，大山即是安心处。

上山时，刚走到重庆市万州区长滩镇附近的一座山口，比肩的杂草地便拦住了眼前的去路。汤振洋和李健在前面开路，不过短短几秒钟，两人便踏出十余米的路程。

下山时，李健和汤振洋依旧遥遥领先。他俩的又一绝活——“凌波微步”在下山时呈现得淋漓尽致。

脚不用抬起离开地面，身体重心稍向前，两人便像“打呲溜滑”一般溜达了十米开外，只留下一阵见证他们路过的黄烟。

李健和汤振洋都来自农村，对于他们来说，来到大山=回家。崎岖的山路、湿润的气候，爬山摘的野葱炒上妈妈寄来的腊肉，这都是家乡的味道。

“好像山里的动物都是我的朋友。”

万州森林资源丰富，珍稀动植物品种多、分布广泛，目前，境内已发现野生动物2423种，保护动物279种（其中国家重点保护动物41种）。

常年穿梭在山林里的汤振洋和李健与小鸟作伴，和野猫、野兔子同行。良好的生态环境孕育了不少动物，同时也吸引了不少非法盗猎分子前来盗捕，以此牟利。有一次两人巡山时遇见一只被捕猎网困住的小鸟，鸟的腿部受伤流血，被汤振洋救下后，小鸟没有立马飞走，不知是恢复体力还是表示感谢。

“在山里也会遇到辣条（蛇）。我觉得它是我的朋友。”她诚恳地说，蛇不会伤害人类，只要对它怀有敬畏之心，不去攻击它，它遇见人也会自动绕开。

良好的生态环境孕育生命，也解乡愁。

“山林里的树木就像我家人一样，我看到他们就很开心。”

这里有个大家庭。截至目前，万州全区森林覆盖率达50.42%，境内已发现野生植物共3824种、保护植物106种（其中国家重点保护野生植物共有49种）。

“家人”们都有自己的名字。“癞蛤蟆”“赖皮蛇”“豆芽”“节节高”“大象腿”“拐杖”……每到一个地方汤振洋便兴高采烈地“以貌取树”，给家人们取上好记的名字，与它们说说话。环抱“大象腿”，和“家人”高声笑谈，i人变e人……果然和家人相处最舒坦。

磨刀溪是长江上游右岸的一级支流，万州区长滩镇流域的磨刀溪边是汤振洋和李健的午休室。

下了山，穿过公路，再穿过几块菜地就来到有山有水的西南林地特色午休室。5月的磨刀溪处于枯水末期，水流舒缓，清凉如玉。岸边露出许多晒得发白的圆石，溪边的几块大石头是他们的餐桌也是拍照的出片地。两人经常在此吃午饭，饭后便躺在大石板上晒太阳、睡午觉。

垂眼是潺潺流水，抬眼是郁郁青松。溪边是午休室，整座大山都是办公室，也是心的徜徉地。

2025年是汤振洋和李健搭档的第3年。这一支年轻护卫队的生态守护录正在书写。在这里有林业工作者匠心守卫精神的赓续，也有人与绿水青山“把酒言欢”的快乐点滴。走出大山，走入大山，拥抱大山的同时也拥抱自己。